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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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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聲點點。

豆大的雨珠落在肩上, 落在眼角,泅濕了衣襟,茯苓渾然未覺。

顧不得禮數矜持, 懷裏抱著的藥包早就濕成一團,茯苓提裙快步, 穿破雨幕。

沈鸞就在前方, 只要再……

一聲“郡主”哽在喉嚨,倏地, 候在一側的馬車軟簾掀開, 裴晏俯身下車。

鴉青色織錦緞長袍躍入茯苓眼中。

只漫不經心投來一眼,茯苓當即定在原地,抱著藥包怔怔站在原地。

那是獨屬於上位者的震懾和威嚴。

明明只是一個眼神, 卻足以叫人望而生畏,後背發涼。

茫茫雨幕中,裴晏自下人手中接過油紙傘, 頎長身影立在沈鸞身側。

墨綠油紙傘繁覆淡雅,雨珠順著傘面往下滾落, 漸起一地的晶瑩。

茯苓站在雨中, 看著沈鸞和裴晏相談甚歡,沈鸞眉眼彎彎, 一雙眸子澄澈透亮。

油紙傘下,沈鸞習以為常從裴晏懷裏掏出荷包,剩的銀兩都給了做杏花糖的老人家。

老伯連連搖頭:“多了多了,只拈那最小的一塊就夠夠了。”

他笑得溫和, 又道, “夫人和公子感情真好。”

一番話,又叫沈鸞想起剛剛在馬車上的一幕。

唇角的花香尚在, 那杏花糖似化開的胭脂水粉,暈染在沈鸞雙頰,如雪肌膚瞬間染成淡粉。

她不甘:“怎麽看出來的?”

老伯笑呵呵:“若是感情不好,夫人掏錢的動作就不會那般自然了。”

雨聲淅瀝,沈鸞眼中茫然怔忪。

許是真真應了那話,當局者迷旁觀者清,在她看來微不足道的小動作,落在他人眼中卻不是。

回了別院,沈鸞仍沈浸在自己思緒中,雙眼發直。

倚在楹窗炕上。

少頃,沈鸞埋首於案幾上,輕輕敲了下自己的腦殼,她低聲埋怨:“怎麽那麽笨。”

還是想不起來。

她仍想不出來過往和裴晏的一點一滴。

萬籟俱寂,園中靜悄無人低語,只有窗外的雨聲潺潺。

頭頂倏地落下低低一聲笑。

沈鸞驚覺擡首,猝不及防,對上裴晏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。

歸家後裴晏重換一身月白織金錦長袍,眉目疏朗,如山間明月。

“在想什麽?”裴晏輕聲問。

沈鸞搖搖頭,一手抵著腦袋,目光落寞無助:“在想以前。”

勾著的唇角一點點抿平,裴晏不動聲色斂去眼中笑意:“想起什麽了嗎?”

他手掌落在沈鸞頸間,明明沒有多少力,卻無端令人生畏。

若是沈鸞此時擡頭,定能望見一雙晦暗不明的眸子,幽深平靜,如山谷深淵。

纖細白皙的脖頸落在手心下方,似不堪一折。

裴晏輕輕用了力。

沈鸞陡然一震,她還不曾發覺什麽,只當是裴晏無意之舉,轉而瞪了人一眼,憤憤皺眉:“沒有。”

若是真能想起什麽,她也不會如此時這般苦惱了。燭光搖曳,綽約光影映在裴晏眼中。

眸中厲色漸去,笑意似漣漪在裴晏唇角蔓延,他溫聲:“那就別想了。”

雨打芭蕉,裴晏袖中一物忽然掉落在地。

雖是春日,然沈鸞身子虛弱,暖閣地上仍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。

東西落在地上,似躺入彩雲之中,頃刻沒了聲。

沈鸞狐疑往下望:“……是什麽?”

她先一步,自地上撿起。

一尊小小的木雕美人頃刻落入掌中。

裴晏垂眸,目光久久落在沈鸞臉上,一寸寸打量。沈鸞雙眼笑如彎月,那眼中驚奇喜悅溢滿,獨獨沒有嫌棄厭惡。

那是……他先前沒能送出去,叫沈鸞丟回來的禮物。

握在手心的美人栩栩如生,活靈活現,儼然是另一個自己。

沈鸞雙手捧著美人,放在自己頰邊,笑靨如花:“這是雕了一個我嗎?”

裴晏淡聲:“嗯。”

沈鸞愛不釋手,又禁不住好奇:“這個……難學嗎?”

……

衙門外。

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漸行漸遠,緩慢消失在衙役視線中。

車內,阮蕓一雙眼睛哭得紅腫,她低低嗚咽著,淚水順著眼角一滴滴滾落。

丈夫擁著她肩膀,輕聲安慰,又拿絲帕為阮蕓拭去眼淚。

“蕓娘,沒有見著你姐姐的遺物,那是天大的喜事,你該高興才是。”

這些時日,神女一事鬧得沸沸揚揚,若不是那豪紳在獄中丟了性命,興許前去殺他的人只多不少。

“別哭了,這裏沒有,我們再換別處找便是。天下之大,總有一日能找著人的。”

阮蕓漸漸止了哭聲。

姐姐離家的時候,她年紀尚小,只知道父親收了人家的銀子,要將姐姐送去給高官做妾。

姐姐不願意,趁父親不在連夜逃出家。

那時年幼的阮蕓不知發生何事,只知道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烏黑眼睛,怯生生道:“姐姐,你會想蕓兒嗎?”

“當然。”女子眼睛笑如弓月。

家裏有關長姊的東西都叫父親燒得精光,然這麽些年過去,阮蕓一直忘不了長姊離家時最後的眼神。

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了自由和肆意。

像是翺翔於長空的青鳥。

“你說的是,找不到姐姐的東西,我是該高興才是。”

阮蕓雙眼通紅,低聲和丈夫啜泣,“是我連累你了,若不是我……”

“夫妻一場,再者,我本就是個商人,走南闖北是常事,只辛苦你同我一齊奔波。”

阮蕓破涕為笑:“不說了,既然姐姐不在天水鎮,那我們也該準備走才是。”

馬車在一處宅邸前停下,先前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,阮蕓特在鬧市租了屋子。

屋子雖樸素,卻勝在幹凈,收拾得齊整。

槅木扇門推開,忽的一抹身影匆匆朝阮娘跑了過來,是她身邊服侍的小丫鬟。

“夫人,老爺。”小丫鬟眼睛亮晶晶,喜笑顏開,“那位姑娘醒了。”

阮蕓眼睛亮起,匆忙扶著丈夫的手,往西廂房走去。

臨窗炕上jsg鋪著一層錦衾,綠萼睜著雙眼,想說話,卻發現自己什麽聲音也發不出。

她只記得自己出去尋沈鸞,而後在河邊,有人從後面重重給了自己一擊。

而後她便暈了過去。

再醒來,就是這個陌生的屋子。

阮蕓迫不及待奔至炕前,見綠萼清醒,她悄悄松口氣。

忙活了這麽些天,總算有一件喜事,她柔聲寬慰:“你嗓子還沒好,興許得再過幾日才能說話。你先別著急起身,若是扯到傷口就不好了。”

綠萼是叫歹人丟進河中的,故而阮蕓不敢輕易請大夫,只悄悄往百草閣買藥,深怕叫歹人知曉綠萼的存在。

她是這麽想的,也就這般和綠萼道。

“我知你歸家心切,只那人能害你一次,也能害你第二次。待你身子真真好了,再家去也不遲,省得又叫那人害了性命。”

綠萼手腳動彈不得,只眼皮還利索些。

阮蕓莞爾一笑:“你若是答應,就眨兩下眼睛。”

綠萼眨眨眼。

心底湧起驚濤駭浪,望向阮蕓的目光驚疑不定。

當初茯苓說街上遇見一人長得肖像郡主,綠萼還未曾放在心上,不想對方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。

綠萼掛念著沈鸞,又好奇阮蕓的身份。

重傷未愈,只勉強喝了半碗藥,她又沈沈睡了過去。

天水鎮陰雨連綿,京城也不相上下。

皇城內外愁雲慘淡,養心殿內,皇後揉著眉心,滿臉愁容。

她手執佛珠,雙手合十,嘴裏小聲念叨著“阿彌陀佛”。

養心殿燭影婆娑,窗外雷聲大作,大雨滂沱。

皇後心緒不寧,忽的耳邊落下重重一響,皇後猛地睜開眼,眼中流露著驚恐和不安。

正值多事之時,裴衡又不在京中,一點動靜已足以叫皇後自亂陣腳。

她怒而瞪圓眼,惴惴不安:“……什麽事?”

宮人自殿外匆匆走來,遙遙朝皇後福身:“回娘娘的話,是園中那棵青松叫雷電劈去半截。”

養心殿前的青松,足足活了一千多年,如今卻叫雷電劈了。

——風雨欲來。

皇後雙目怔怔,跌坐在斑竹梳背椅上。

片刻,她急急看向秋月,聲音打顫:“衡兒呢,他回來了嗎?”

秋月福身:“娘娘放心,太子殿下已收到京中急信,在回京路上了。”

渙散的眼眸終於找到落腳點,皇後一瞬不瞬盯著養心殿前的那盞六角琉璃宮燈,眼中光亮漸漸褪去。

皇帝對凈遠道人深信不疑,這些日子沈迷煉丹,昨日忽然昏迷。

太醫院眾太醫齊齊跪在養心殿前,然皇帝卻一個也不肯見,只宣了凈遠道人。

就連皇後,也被拒之門外。

雷雨交加,雨水打濕了金漆木竹簾,廊檐下,一眾太醫雙膝跪地,遙遙望向殿中那抹晦暗不明的燭光。

人人面色凝重,愁眉苦臉。

洪太醫跪在前方,後背挺直,朱紅官袍落在隱秘夜色中。

同僚跪在他身後,輕輕嘆口氣,為皇帝的身子憂心不已。

皇帝不肯就醫,只信那凈遠道人的一面之詞,累得他們空有一身本事,卻無計可施。

同僚憂愁滿面:“聽說陛下已經醒了,也不知他如今身子如何了。”

洪太陽皺緊雙眉,心不在焉“嗯”了一聲。

他同樣也是憂心忡忡,這雨這麽大,等會回去定然買不到糖餅了,也不知道養心堂那幾個孩子會不會失望。

雨連著下了大半夜,不知何時,殿中忽然傳來皇帝爽朗一聲大笑。

“這麽多年了,這麽多年了。”

皇帝仰躺在榻上,手邊是一幅畫,他手指輕輕拂過,眼中繾綣流連忘返,他低聲一笑。

“這麽多年了,朕終於又見到她了,可惜朕只見了她一會。”

凈遠道人垂手侍立在一旁,眼角皺紋布滿,一雙滄桑眼中似看破紅塵,他躬身謝罪,煉丹爐就在道人身後,燃著熊熊大火,觸目驚心。

“若是再給老夫半個月,興許陛下能多見阮娘娘一會。”

皇帝擺擺手,他眼中懶懶,丹藥多日蠶食著身子,他身子大不如前,一張臉年老不少。

他輕撫著引枕,聲音喑啞:“朕聽說,還有一法子,能借身還魂。”

凈遠道人垂首:“確有此事。”

然要尋著合適的人,卻是需要些時日的。

燭光幽幽,忽而有宮人來報,說是皇後就在殿外。

皇帝皺眉不悅:“她來做什麽?”

沈吟片刻,倏然又改口:“讓她進來罷。”

天水鎮。

雨接連下了三日,天色終於放晴。

高墻佇立,別院內杏花滿地,鳥雀蟲鳴。

沈鸞一身墨綠色織金錦團花紋長袍,坐在臨窗炕上。

窗外艷陽高照,日光透過紗屜子,落在沈鸞白皙修長的脖頸上。

她垂首低眉,一手握著刻刀,柳眉輕蹙。

悄悄擡眸去看對面的裴晏,沈鸞雙眼直楞楞。

骨節分明,裴晏手指修長白凈,刻刀在他手中翻轉,不消片刻,他手中已多出一只小雀。

沈鸞瞠目結舌,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四不像,一張小臉緊皺在一處。

她不甘心,和裴晏換了刻刀。

一炷香後,沈鸞洩氣塌肩:“我以前也是這般嗎?”

她小聲嘀咕,“我的女紅不會也這般差罷?不是說女子成親都要自己繡嫁衣的嗎,怎的我如此笨手笨腳……裴晏!”

一聲驚呼。

刻刀鋒利,不知何時在裴晏手指劃去深深一刀。

鮮血透過口子,直直往下滴落。

沈鸞花容失色,透過窗子,揚聲喊人請大夫來。

轉首,眼珠子快要黏在裴晏手指上:“怎麽這般不小心。”

沈鸞握著絲帕,緊緊捂在傷處,那傷口極深,剎那浸染絲帕。

嫣紅一片。

裴晏面色如常,好似那一刀傷的不是自己的手:“無妨,我只是……”

沈鸞怒而瞪了他一眼:“閉嘴。”

她前幾日就發覺,裴晏總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。

若非她時時刻刻盯著,裴晏連藥都懶得喝。

她房中還有金創藥,有止血之效,沈鸞松開握著裴晏的手,起身往外走。

不放心,又折返,隔著窗子叮囑裴晏。

園中李貴穿過廊檐,恰好望見裴晏倚在臨窗炕上,任由沈鸞說教。

日光落在他眼角,往日的陰鷙沈沈絲毫未見,只餘淺淺笑意。

待沈鸞離開,李貴方躬身入屋:“主子。”

廊檐下日光氤氳,滿園春色無邊。

裴晏倚在青緞引枕上,深黑眸子如墨,再不見先前的溫柔繾綣。

“可是京中那位出事了?”

李貴彎唇,笑著將一封密信送上。

“主子神通廣大,確實是京中那位。宮中傳來消息,陛下近日身子抱恙,已一周未曾上朝。”

沈迷丹藥,落得這番田地也是意料之中。

裴晏唇角勾起幾分嘲諷。

李貴繼續道:“還有一事,凈遠道人今日叫人來傳話。”

李貴在案幾上寫下一個“三”字。

裴晏雙目一凜。

皇帝的身子,只剩三個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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